暮色如浓稠的墨汁,一点一点浸染着天际。
徐琴与姜映梨并肩倚着凉亭朱红的圆柱,看远处工人们正挥汗如雨地改道水渠。
镐头撞击山石的沉闷声响,混着归巢鸦雀的聒噪鸣叫,在寂静的山谷间久久回荡,惊起一片尘土飞扬。
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她们身上,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,又渐渐融入渐浓的夜色里。
“阿琴,今日断园还田的决断,当真是雷厉风行。”姜映梨望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,语气中满是由衷的赞许。
她伸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,眼神里透着欣赏。
徐琴苦笑着摇了摇头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岁月留下的裂纹,“我不过是替父亲收拾烂摊子罢了。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心,“谁能想到,那个总在人前温文尔雅、风度翩翩的韩慕生,竟能如此狠心,生生断了乡亲们的活路。”
晚风裹挟着潮湿的山雾悄然而至,寒意沁入骨髓。
姜映梨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披风,目光温柔地看向身边的好友,轻声劝慰道:“人心隔肚皮,这些腌臜事原本就与你无关。如今你及时补救,妥善处理,倒为徐家保住了这多年来积攒的清誉。”
徐琴的目光越过姜映梨,投向山脚下那片宁静的村落。
几缕袅袅炊烟在暮色中若隐若现,偶有几声犬吠声从远处遥遥传来,在这寂静的山间显得格外清晰。
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,暗暗发誓。
无论如何,一定要让徐家重新赢得乡邻们的信任,不能让父亲的心血和名声毁于一旦。
徐琴沉默良久,忽然开口:“明日起,庄子要改规矩。果园收成分一半给村民,禁止截断山泉,愿意来做工的,工钱按县城米行市价结算。”
她转身看向姜映梨,眼中闪过坚定的光,“父亲常说,商贾之家虽重利,更要存仁心。往后,不能再让徐家庄的名声蒙羞。”
次日破晓时分,晨雾还弥漫在山间,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村庄。
徐琴已立在庄子演武场前,百余名仆役列队肃立,听她字字铿锵宣布新规。
话音未落,人群中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,有老管事红着眼眶直抹泪:“徐小姐仁善,这才是大户人家该有的风范!”
正当徐琴处理完庄子的事务,跟姜映梨有说有笑讨论着午饭时,突然就有家丁跌跌撞撞跑来,额头上的汗水浸透了粗布头巾:“小姐!大事不好了!村里出事了!十几个孩子喝了山泉后,上吐下泻,还发起了高热,情况十分危急!”
徐琴手中的青瓷茶盏“当啷”坠地,碎瓷片在青砖上迸溅出冰裂般的纹路。
“你再说一遍!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她猛地攥住家丁的袖口,腕间翡翠镯子硌得对方生疼。
家丁喘着粗气,汗珠子顺着下颌线滚进粗布衣襟:“昨儿晌午,村里娃子们去后山泉眼打水喝。今儿天没亮就开始发高烧,吐出来的东西黑绿腥臭……现下已经有七十八个孩子倒在床上,全村人都慌得没了主意!”
“怎么可能……”徐琴有些没注意,条件反射看向姜映梨。
姜映梨手中的团扇“啪”地合拢,竹骨撞在石桌上发出脆响。
她脸色瞬间变得严肃,指尖死死抠住凉亭的雕花栏杆:“霍乱!可能是霍乱!这病一旦传开,莫说这村里,连周边十里八乡都要遭殃!”
徐琴只觉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。
前日刚因截水之事处置了韩慕生,此刻听着村民遭难,徐家的雕花影壁仿佛化作千斤重担压在肩头。
“映梨姐姐!”
她猛地转身,发间珍珠步摇扫过姜映梨的手背,“劳烦你即刻动身!我这就派人快马去县城请大夫,库房里的藿香、陈皮都要带上,再备二十担井水煮沸!”
“白糖、黄连、新棉布也必不可少!”姜映梨已冲进厢房收拾药箱,连连嘱咐道,“熬些姜汤盐水带着,能吊住病人的命!”
马蹄声如闷雷般碾过青石路,姜映梨的马车扬起漫天黄尘。
徐琴立在庄门口,望着蜿蜒向山脚的官道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青儿举着披风追出来,裙摆沾着露水:“小姐!霍乱可是会要命的恶疾!姜大夫孤身一人.”
徐琴抬手按住青儿颤抖的肩膀,“映梨姐姐精通岐黄之术,定能妙手回春。况且王家湾的水源与庄子上游相通,若真是截水惹出的祸端,我徐家怎能躲在高墙之后?”
她望着远处腾起的炊烟,声音愈发坚定,“你速带雨澜回京都,切莫要提及此事。我亲自熬完姜汤便即刻动身去村里。”
青儿的眼眶瞬间盈满泪水,攥着徐琴的衣角不肯松开:“小姐!您也去?那霍乱可是见人就噬的恶疾,那万一您也染上病气……”
话音未落,便被徐琴截断。
“我自会小心。父亲在世时常说,徐家虽为商贾,但也当以德行立世。眼下有难,我若袖手旁观,如何对得起父亲的教诲?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他?”
“小姐!”
“快去!”徐琴落地有声。
青儿见劝诫不得,只能擦了擦眼泪,转头听话去照顾孩子。
暮色四合时,徐琴站在灶房中央,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。
十二口大铁锅依次排开,咕嘟作响的姜汤腾起白雾,将整个屋子熏得雾气朦胧。
她领着庄园里的下人煮汤,边指挥边往锅里添着姜片,汗珠顺着下颌线落下,粗布围裙早已被溅起的汤汁浸透。
“小姐,马车已经备好!”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
徐琴点点头,目光扫过墙角堆成小山的陶罐——那是用陈年黄酒熬制的驱寒汤,每一口都能吊住病人的性命。
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装满药材的木箱,确认白糖、黄连、艾草都已备足,这才转身走出灶房,领着人将东西运去村里。
夜幕笼罩下的王家湾一片死寂,唯有祠堂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。
徐琴踩着泥泞冲进临时医棚,刺鼻的酸腐味扑面而来。